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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父笑問:“你是段無痕的朋友?”

哪裏算得上朋友呢。沈堯心道:我充其量只是一個見過段無痕兄弟的路人。

但是他也不敢在段父面前提起“程雪落”的大名。程雪落為什麽淪落魔教,整天和雲棠如影隨形,這大概是段家的忌諱之一吧。

沈堯心中,其實有個猜想:程雪落與段無痕自幼為兄弟。段無痕尚在繈褓中,程雪落最多也就一兩歲。某一天,程雪落被追求卓越的段家人帶到了外面紮馬步、練吐息、舞刀弄槍。怎料天有不測風雲,程雪落年紀太小,一時跑丟了,剛好被魔教的人撿到,帶回魔教總壇。老教主見他長得好,根骨強,歡歡喜喜將他收養,放在了女兒的身邊。

先不說別的,雲棠那個人,雖然名聲很差,但她對程雪落是挺不錯的。長此以往,程雪落或許就……紮根魔教了吧。

沈堯自顧自地點頭。

另一廂,楚開容等人也穿過了桃花陣,徑直走向前廳。其中又是楚夫人走在最前頭。她行步自有一套功法,腳程遠比普通人更快,不消片刻,她來到了前廳的門外。

沈堯扭頭,喊了聲:“楚夫人。”

楚夫人沒理他,只對段無痕的父親說:“別來無恙。”

☆、舊聞

楚夫人輕蹙柳眉,凝視著段無痕他爹。他們相互端詳了半刻鐘,段無痕的父親才開口道:“請坐,楚夫人。”

沈堯撩開衣袖,稍微搓了下手。他認為,楚夫人與段無痕他爹的寒暄非同一般,透著一股子……說不清道不明的暗示意味。

隨後,沈堯又記起,楚夫人她相公去世得早,楚開容從小就沒了爹,被他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。楚夫人今日一見舊友,是不是想起了她那位已故的夫君?

他捂著嘴咳嗽,引來楚夫人的關註。

楚夫人問他:“你中毒多久了?”

沈堯坦白道:“兩天。”

楚夫人落座在賓客的席位,掃視全場,聲如洪鐘:“兇手已被楚家的侍衛們抓到,那是五毒派的人。段兄,我與你是故交,我們兩家更是世交……”

沈堯對楚夫人的說法存疑。

只因楚開容與段無痕的關系太差了。

段無痕的父親卻說:“既是世交,有難同當。”

他不愧是一代武學宗師,習武亦修禪,心境超脫了凡世俗物。不管楚夫人提到了哪個門派,哪種毒.藥,還是安江城源頭蹊蹺的瘟疫,這位劍仙都是側耳靜聽,波瀾不興。

楚夫人由衷稱讚道:“你比當年更精進了,我探不到你的脈息。”

沈堯同樣疑惑:“前輩……會呼吸嗎?”

段父將沈堯喚到了近前。他向沈堯伸出左手,緩緩道:“你是大夫,你給我把脈。”

沈堯十分詫異:“你怎麽知道我是大夫?”

說著,他指尖微顫,搭住了劍仙的脈搏。

沈堯全神貫註,只覺這位武林至尊的脈象,蹇澀而凝滯,恐怕是多年重病纏身……他正要開口,那脈象驟然改變,如琴弦繃直,如雨打荷葉,混雜無常,輕重緩急不斷輪換。

沈堯從醫十年,壓根沒見過這種狀況。

他楞在原地,講不出一句話。

終於,脈象回歸平常,切實穩健,鼓動有力,像極了無病無痛的普通武夫。

沈堯嘆了口氣,拱手作揖:“難怪江湖上的人都說,涼州劍仙已入化境。前輩的脈息,我推斷不出來啊。”

段無痕的父親靜默片刻,問他:“你師從何門何派?”

沈堯坦蕩道:“丹醫派。”

沈堯心裏清楚,“丹醫派”這三個字,說了就像沒說一樣。堂堂一代武林宗師,哪裏會曉得丹醫派的名頭?卻不料那位劍仙沈吟道:“我與你的師父有過幾面之緣。”

他語聲極低,沈堯聽得一楞。

這時,衛淩風和楚開容等人接連踏進了玄關。

楚開容站到他母親的身後,言行舉止不卑不亢,對段無痕的父親更是十分尊敬。段父倒也不見外,喚他為“賢侄”,並讓他稱呼自己為“伯父”。

沈堯立在一旁,疲憊困乏,打了個哈欠。

段無痕見狀,和他父親說了幾句話。段父又招來兩名丫鬟,領著沈堯回房歇息,還說:“若是需要任何藥材,直言便是。”

沈堯心道:大戶人家,果然大氣。

他跟著丫鬟走了,黃半夏對他馬首是瞻,連忙跟緊。衛淩風拜別段無痕等人,悄無聲息地尾隨他們。這一路上,得見綠葉翩躚,疏林如畫,樓閣巍峨,長廊縈紆,亭臺錯落有致,無不彰顯了主人的風雅格調。

沈堯和黃半夏皆是讚嘆不已。

黃半夏發問道:“大哥,你說,這座宅子要多少錢啊?”

沈堯雙手揣進袖中:“幾萬兩夠不夠?”

黃半夏遲疑道:“幾萬兩?”

沈堯調侃道:“段家的人,富比王侯將相。”話中停頓一下,興致勃勃地問:“你覺得,段家和楚家,哪個更有錢?”

黃半夏脫口而出:“段……段無痕。”

沈堯思索道:“嗯,這麽看來,確實是段無痕更勝一籌。楚開容雖然是個富家子弟,但他的娘親非常摳門。我不是說摳門不好,也不是說他娘親不好,他娘親一邊守寡,一邊拉扯孩子,那真是挺不容易的。老娘們樣的斤斤計較,在所難免。”

語畢,沈堯擡頭,剛好與段無痕目光撞上。

沈堯幹笑道:“啊哈哈,段公子在自己家裏,也是神出鬼沒。在下……佩服,佩服。”

段無痕站立在長廊轉角處,手掌往前伸,托著一個檀木玉盒:“這是我家的瓊脂溫涼膏,鎮痛止癢,涼血解毒。”

他將木盒拋扔,轉身甩下一句話:“你且看看,對你有沒有用。”

沈堯反應慢半拍,哪裏接得住盒子。他仰頭一望,只見木盒飛到自己左肩處,又被另一個人的手接住了。

沈堯扭頭,側臉擦過了衛淩風的手背。

或許是他生病生傻了吧。他竟然覺得,衛淩風翻過手掌,掌心也蹭到了他的臉。

他,沈堯,年方十九歲,丹醫派第十代嫡傳弟子……今天傍晚,被他的大師兄摸臉了!

他呼吸紊亂,調笑道:“大師兄,你接東西的本事,實屬第一流。”

衛淩風打開木盒,聞了一下藥味,便說:“白蜜,茯苓,人參,桔梗,廣藿香,冬蟲夏草……”

沈堯感慨道:“嘖嘖嘖,都是上好的藥材。”

他拽了拽自己的衣襟:“我姑且拿來一用,放著不用,怪可惜的。”

他往前走了幾步,喊道:“餵,段無痕,你還在嗎?我要向你道謝。”

段無痕的聲音從屋檐處傳來:“我在房頂。”

沈堯沈默,邁下臺階。

彼時天空昏暗,暮色四合,青松綠樹遮掩著房梁,周圍美景渾然天成。段無痕拎著一壺酒,坐在一排水磨鑿花的磚瓦之上。

明月初升,他仰頭望月。

沈堯還沒做聲,衛淩風便道:“高處賞景,段兄好興致。”

段無痕飲下一口酒,卻說:“你也能上來吧。”

衛淩風繞回走廊:“我不會武功,更不會輕功。”

他朝沈堯招手:“時不待人。阿堯,你快隨我回屋,我給你上藥。”

沈堯因為這次中毒,在衛淩風面前沒什麽拘束,剛一進門,他就自行寬衣解帶,晾出了後背。黃半夏第一眼瞅見沈堯的背部,“嗷”的一聲慘叫出來,淒厲無比,活像被人挖了心肝。

沈堯抓了一下頭發,猜測道:“汙血流膿,很惡心吧?”

衛淩風一把扯開黃半夏,寬慰道:“像是冬日之景,白雪紅梅,我瞧著並不惡心。”

沈堯聽了他的話,驀地嗤笑兩聲,搖頭道:“指鹿為馬。”

屋內的陳設一應俱全,簾帳都是青緞繡錦,桌上擺著一只金琉璃香爐,往外冒著安神香,裊裊如煙。沈堯撥弄著香爐,忽覺衛淩風指尖覆上來,他說:“我已在蘇紅葉身上試了十三種毒,最後一種,化解了他的花蕾散。”

☆、故交

“十三種?”沈堯大驚失色,“你從哪兒弄來了十三種毒.藥?”

衛淩風答非所問:“五毒派的弟子,自小都是藥人,嘗遍百草。他的狀況與你不同,但也方便試藥。”

沈堯仍是疑惑:“大師兄,你學過《毒經》嗎?我小時候,曾經跟師父提過這本書,他老人家差點沒把我罵死……”

衛淩風攬袖而坐:“藥性與毒性相輔相成,失之毫厘,謬以千裏。師父不許你看《毒經》,只是希望你把心思和時間都用在正道上。”

話沒說完,他給沈堯塗藥。

後背刺痛如火燒火燎,沈堯疼得額頭冒汗,悶哼道:“段家的瓊玉溫涼膏,散結消腫,藥性平和,碰到花蕾散……竟然是這麽痛的!”

衛淩風分神告訴他:“這不是瓊玉溫涼膏,是我一早調配的川烏毒。”

沈堯正想詢問“川烏毒”的配制方法,還有蘇紅葉現在怎麽樣了,奈何劇痛一陣接著一陣,他實在熬不住,腦袋朝下,趴倒在了桌上。

黃半夏立在一旁,看得心驚肉跳,只能呼喚道:“大哥?”

沈堯毫無反應。

黃半夏更是惶恐,焦慮如熱鍋上的螞蟻:“大哥,你能聽見我說話嗎?”

衛淩風回答:“他聽不見了。”

黃半夏壯著膽子,試探沈堯的鼻息,只覺得他氣若游絲,行將就木。

安江城鬧瘟疫的那段時間,黃半夏承蒙沈堯的關照,嘴上叫他一聲“大哥”,心中也敬他為大哥。然而兩人舊情未敘,沈堯就只剩半條命了。

黃半夏顫抖如篩糠:“衛淩風,你不著急嗎?”

衛淩風站起身,囑咐道:“你好好照顧沈堯,別讓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人進屋。兩個時辰後,我會帶著解藥回來。”

眼見衛淩風要走,黃半夏連忙攔住他:“慢著!衛淩風,你要去哪兒?”

衛淩風的身形翩然一晃,黃半夏連他的袖子都沒撈到。

黃半夏目送衛淩風出門,聽他解釋道:“我去瞧瞧蘇紅葉。那人被關在段家地牢,還不知是死是活。”

段家地牢的入口狹窄,藏匿在花園的一處假山石洞之內。周圍藤蘿掩映,鳥語花香,倘若不是段無痕親自帶路,衛淩風也很難發現地牢的位置。

衛淩風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:“什麽樣的人,犯了什麽罪,會被關押在地牢裏?”

段無痕提著一盞燈籠,目不斜視:“地牢共有兩層。第一層名叫靜心獄……”

衛淩風隨著段無痕穿過一條走廊。左右兩側都是落了鎖的黑屋,透過半扇鐵窗,衛淩風瞧見一位懷抱劍鞘的灰衣男子。那人雙腿盤坐,像是正在冥想。

衛淩風腳步稍停,又聽段無痕開口:“恃強淩弱、違反家規、走火入魔的段家弟子,都會被關進靜心獄,少則一日,多則幾年,方能窺見天日。”

他還說:“我幼年時,也曾進過靜心獄。”

衛淩風緩慢擡頭:“你待了幾天?”

段無痕如實道:“十天。”

衛淩風試圖拉開一扇鐵門:“令尊教子之道,頗為嚴厲。”

燈籠的光芒黯淡微弱,段無痕的神情被埋沒在陰影中:“玉不琢,不成器。教不嚴,師之惰。”

那扇鐵門隔開了段家地牢的第一層與第二層。衛淩風似乎用盡了力氣,卻遲遲推不開。即便燈籠照不亮段無痕的那張臉,衛淩風也能察覺到段無痕審視的目光。

段無痕低聲質問:“衛淩風,你何必?”

衛淩風將寬大的衣袖挽了幾挽,謙恭道:“還望段兄,施以援手。”

段無痕甚至沒擡胳膊,僅用了一點禦劍之氣,直接撞開沈重的鐵門。剎那間,兩人的視野驟亮。燎庭的火把懸掛於墻壁兩側,火星迸濺出“嘶嘶”聲響,黑夜中的地牢,亦通明如白晝。

衛淩風明知故問:“這是地牢的第二層?”

“官府無法收押的窮兇極惡之徒,”段無痕左手搭著劍柄,語調越發低沈,“會被帶進段家地牢。”

他剛講完,近旁一座黑屋內,傳來鐵鏈絞索的重響。

段無痕早就習以為常:“這兒關著魔教歃血堂的堂主。他當年在榮信村,殺光了所有村民,喝人血,吃人肉,只為練功。”

衛淩風久久站定於黑屋門口:“你們不怕他跑出來?”

段無痕悄無聲息地靠近,應道:“他被穿了琵琶骨,挑斷手筋和腳筋,鎖鏈是千年玄鐵。”

衛淩風做了一個“砍”的手勢:“屠戮百姓的惡鬼,留在世上有何用?”

段無痕與他對視,內功傳音道:魔教每年都派人來救他。

衛淩風立刻會意。名門正派的長老們認為,私下囚禁這幫兇徒,可以震懾魔教,懲惡揚善。畢竟,一個人常年被關押在深幽的密室中,要比直接赴死……痛苦煎熬得多。

衛淩風不再追問。他往前走,踏過臺階,直至最後一間密室。

衛淩風敲響了鐵門,雙眼對上蘇紅葉的仇視。

蘇紅葉遭受的待遇,遠比魔教惡徒好多了。他的房間相對整潔,床鋪上還有棉被和枕巾,他沒被人挑斷手筋和腳筋,身邊擺著一節裝水的竹筒和一份尚有餘溫的荷葉飯。

段無痕解開鐵鎖,衛淩風跟著他進門。

蘇紅葉瞳眸一縮,表情極度猙獰,像是要將他們生吞活剝:“畜生!”

他毫無顧忌地痛罵:“你們兩個畜生!”

衛淩風為了救人,便在蘇紅葉身上試毒,解毒,反覆十三次,間隔極短,劑量極大。饒是蘇紅葉不願在敵人面前露怯,這一日的倒黴光景,也讓他痛得哭爹喊娘,屎尿齊下。

他這一輩子,還不曾如此狼狽。

他對衛淩風說:“混賬,有種便殺了我!只要我不死,總有一天,我會把我經受的苦,千般萬般地回報給你!”

衛淩風從袖中取出一塊破布,其上紮滿一排銀針。段無痕先給蘇紅葉點穴,將他扔到床上,衛淩風再剝開他的外衣,順其自然地下針。

衛淩風說:“荒謬!你想殺兩個人,我只是用你試藥。江湖規矩,你不僅不該找我報仇,還倒欠我一條命。”

他一共用了十三根銀針,紮在蘇紅葉奇經八脈的氣門處,那強烈的痛苦無異於剝皮斷骨。衛淩風還說:“花蕾散是絕戶的劇毒,融化病人的五臟六腑。你下毒的時候,沒想過有人會回報你?”

他擡手翻過蘇紅葉的身軀,只見蘇紅葉背後的膿瘡盡數破裂,傷口停止滲血。

段無痕打量密室的四周,忽然問道:“蘇紅葉,你為何下毒殺人?”

蘇紅葉正在氣頭上,咆哮道:“我要你們都去死!陰毒的雜碎,不配活著!”

衛淩風未被激怒。他握著蘇紅葉的手腕,驀地悵然道:“聽聞五毒派的長老重金懸賞你的人頭。你在這世上,無親人,無密友,無門派,無歸家……蘇紅葉,你配不配活著?”

蘇紅葉憋氣,沈靜半晌,嘔出一口血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我決定抽空畫一張各門各派分布的地圖

☆、淵源

從地牢出來時,天幕漆黑,星盞漫空。衛淩風在花園裏多走了幾步路,像是偷閑散心。

附近的亭臺臨水而建,翠竹菁蔥,燈光猶亮。

段無痕站在衛淩風的背後,旁觀他撿起一塊石子,扔向遠方,那石頭在湖面連跳幾次,最終無聲地沈入水底。

衛淩風似乎知道段無痕正在看他。他對段無痕說:“你也來試試。”

段無痕卻道:“無聊。”

衛淩風直接將一塊石頭遞給他。

段無痕隨手一揮,石子如疾風般飛馳,擦著水面,蹦躍無數次,徹底攪碎了月影星光。

衛淩風稱讚道:“段少俠內功深湛。”

衛淩風照例穿著白色的寬松長袍,儀容幹凈整潔,清逸俊美不似凡人。但是,倘若仔細觀察,不難發現他的衣裳料子都很粗糙,周身無佩劍、無暗器,哪怕普通門派的大弟子也不至於這般潦倒。

四周一片沈寂時,段無痕直言不諱道:“迄今為止,你不該在我面前裝樣子。”

衛淩風依舊悠然:“裝什麽樣子?”

段無痕拂開一根擋在眼前的樹枝:“你總說自己不會武功,毫無內力。”

他轉身朝向衛淩風。他每往前走一步,衛淩風就往後退一步。終於,段無痕喪失耐心,長劍出鞘,剎那間風聲四起,橫掃千軍如卷席,天地內的一切雜音都被藏匿。

這是衛淩風第一次見到段無痕拔劍。

段無痕的劍氣極為剛猛淩厲,收放自如。他對衛淩風步步緊逼:“要麽跟我說實話,要麽死在我的劍下。”

近旁的樓臺雕欄玉砌,被暴漲的劍風沖擊,隱有絲絲縷縷的裂紋。衛淩風定睛一看,那裂紋又無蹤可循了。他疑心段無痕的劍法早已出神入化,無論如何,他不能也不該正面回應。

但是段無痕勢不可擋。他劈劍而向,一如勁雷捶地,狂風倒灌,他的決心不可動搖,鐵定要試出衛淩風的深淺。

衛淩風嘆道:“我的武功高不高強,與你何幹呢?”

他與段無痕的間隔僅有六尺。

藤蘿掩映屋檐,雕零於臺階前。衛淩風踩著一束落地的藤蘿,轉瞬避開段無痕的鋒芒,但他的衣袍被切掉了一角,劍氣將那塊布料碾為粉末。

段無痕腳步稍停:“你在地牢第二層,唯獨關註了魔教的人……”

衛淩風被劍氣的罡風所傷,不得不擦去嘴角的血跡。

他先是說:“巧合而已。段家地牢中的囚犯眾多,十之五六,來自魔教。”而後又道:“我丹醫派是江湖上的小門小派,不問世事,無功無過。令尊也曾見過我師父,我作為丹醫派的大弟子,會些武功防身,又遠不及你。段少俠,何必把我當做仇人?非要取我性命?”

如果段無痕真想殺他,他現在已經是個死人。

方才段無痕出招時,尚且留有餘地,而衛淩風憑借輕功躲閃,步法玄妙如行雲流水,但他久久不願反擊。段無痕只能收劍回鞘,密布的殺氣立即消散。

衛淩風慨嘆道:“多謝段少俠,饒我一命。”

段無痕卻說:“武林中的幾位隱士和宗師,實力皆在我之上。普通人會被你蒙蔽,但是那些人不會,你好自為之。”

他講完,剛準備離開,又被衛淩風攔住。

“藥房在哪兒?”衛淩風問他。

段無痕換了個方向,一邊走一邊說:“你隨我來。”

深夜時分,衛淩風帶著一包藥,回到了沈堯的房間。

黃半夏靠在屏風邊打盹。他手裏拿著一個蒲扇,時不時給沈堯扇點兒冷風,桌上擺著丫鬟送來的晚膳,清一色的美酒佳肴,囊括了時令蔬果和山珍海味。

黃半夏沒吃幾口,沈堯昏迷未醒,更不可能爬起來進食。

衛淩風將藥材裝入石臼,但他沒用木槌,直接上手,幾味藥都化作煙塵粉末。他將這些東西拌勻,又拿起一把匕首,割開拇指,往石臼擠了一茶匙的鮮血。

衛淩風並未發出半點響動。不過黃半夏迷糊中睜眼,瞧見衛淩風,就跟聞到了薄荷腦一樣,霎時清醒許多,他喊道:“衛大夫,你終於回來了!”

他踉踉蹌蹌,跑了過來。

他瞥見了石臼裏的血跡,驚駭道:“誰的血?”

衛淩風左手被衣袍遮擋,語調鄭重道:“用來給沈堯解毒的血。”

黃半夏撓了撓頭,堅持追問:“誰的血?”

衛淩風捧著石臼,加入最後一味藥材:“你姑且把它當做一條蛇的血。這條蛇,自小被拿來試藥,百毒不侵……”

黃半夏肚子餓得咕咕叫。他抄起一碗白米飯,握著筷子,連續扒了兩口飯,才說:“這麽好的一條藥蛇?段家養的嗎?”

衛淩風沒做聲。他彎腰靠近沈堯,熟練地上藥,又拿來十三根銀針,封閉了沈堯的氣門。

沈堯原本處在昏厥的幻境中。他被摧心剖肝的痛楚喚醒,差點跌倒,碎碎念道:“我還活著嗎?痛死老子了。”

一句話還沒說完,胃裏又在翻江倒海。沈堯扶著椅子,跪在地上,喉嚨刺痛酸澀,湧起鐵銹般的腥味。

他聽見衛淩風說:“很疼嗎?要不你哭一哭。”

沈堯唾棄道:“不哭!男兒有淚不輕彈。”

衛淩風勸誡道:“你在外人的面前,應當做個假樣子。但是在師兄的面前,你不用顧忌世道的虛名。”

沈堯實在難受,抽了下鼻子:“是嗎?我要是痛哭,你嫌不嫌我丟人?”

衛淩風扶住他的肩膀:“從小到大,我見過你多少丟人事?不在乎多一件,或者少一件。”

沈堯被衛淩風說動,撲進他的懷中,嚎啕道:“老子都快要斷氣了!日他個蘇紅葉!”

沈堯因為神志恍惚,忘記了黃半夏還在這間屋子裏。黃半夏楞楞地望著沈堯與衛淩風抱作一團,當然也不敢說什麽,過了好半晌,他還在埋頭吃飯。

次日辰時,沈堯依舊在睡覺。

黃半夏要去看他,但被衛淩風阻撓。衛淩風說:“讓他睡到自然醒。”

黃半夏心想也是。他跟著衛淩風去了藥房,路上遇到楚開容和他娘,幾人還打了個招呼……楚開容他娘親的身邊,站著一位殊麗絕倫的美婦,清艷水俏,顧盼生姿,直讓黃半夏當場看呆。

他結結巴巴道:“妹、妹妹好。”

那美婦笑道:“我兒子比你更年長些。”

黃半夏掐指一算,那美婦至少三十五歲了,他年紀小閱歷淺,何曾見過這種女人?登時害臊臉紅,舌頭像是被人割走,只能發出“嗯嗯啊啊”的搪塞語調。

楚開容圓場道:“這位是段夫人,她兒子是段少俠,你見過的。”

黃半夏瞪大雙眼,心道:這位瞧不出年紀的美人,竟然是段無痕他老娘?

作者有話要說: 本文如此冷清,比我來晉江寫第一篇文還要冷清一些

所以我每條評論都會看……以前是不會的

唉,大家能給我一個擁抱取暖嗎

度過嚴冬

☆、劫獄(一)

黃半夏自覺失禮,連忙躬身垂首,客客氣氣地喊道:“段夫人。”

段夫人略微點頭,態度溫柔隨和:“你也是丹醫派的大夫嗎?”

黃半夏應道:“是的,我是。”

此前,沈堯曾對黃半夏說過,倘若要跟著他學醫,必須先入丹醫派的師門。所以,黃半夏已經將自己當成了丹醫派的人,怎料楚開容拆了他的臺:“黃半夏在說笑呢。他是安江城黃大夫的兒子……前幾日,似乎認了沈堯做大哥。”

段夫人語調微升:“沈堯?”

楚開容介紹道:“這位是衛淩風,丹醫派大弟子。沈堯是他的師弟,丹醫派掌門第十代嫡傳。”

段夫人果然捧場:“自古少年出英才。”

衛淩風知道,段夫人見過的“英才”沒有一千也有八百。他疑惑的是,為什麽沈堯告訴他,段無痕的父親曾經見過丹醫派掌門,而現在,段夫人也提起了丹醫派的大名?

他抱拳道:“段夫人謬讚了。我與師弟們只鉆研醫術……”

楚開容搭了一腔:“他們不學武功。”

衛淩風頷首:“正是如此。”

楚開容未作評價,驀地一笑。反倒是段夫人感懷道:“可惜了你這孩子,資質和根骨都算是第一等。”

段夫人雖然生得沈魚落雁,衣裳首飾卻是素凈簡樸,遠不及楚夫人的錦衣玉帶和朱纓寶釵。不過她的腰間掛著一串玳瑁。那些玳瑁絕非凡品,富有光澤。

衛淩風多瞧了幾眼,段夫人便說:“今日有緣,我可以為你測算……”

衛淩風打斷道:“段夫人……”

一旁的楚開容又一次接話:“段夫人是慧谷禪師的關門弟子,擅長占蔔,精通周易,專攻五行八卦。”

段夫人取下那一串玳瑁,唇邊笑意溫善。她不需要衛淩風的首肯,自行擺卦,手法極快,連帶著衣袂飄搖。周圍的旁觀者看得發楞,不由自主地退散,只剩衛淩風獨自一人,面對著紛繁錯雜的六十四卦象。

衛淩風問她:“段夫人在算什麽?”

段夫人回答:“你的前程大運。”

衛淩風又問:“為何要替我算前程?”

段夫人緩緩伸出一只手,覆蓋在卦象之上:“你的鼻子梁柱端直,山根連印,龍鳳之眼,目明神清,這是人中豪傑的面相……而你自稱不會武功。”

衛淩風卷起了袖子:“我父母早逝,自幼家貧,幸得恩師提攜,才能讀書認字,行醫問藥。”

段夫人的神情忽然大變。她解開卦象,喃喃自語道:“蛟龍得雲雨,終非池中物。”

她這句話說得很輕,只有衛淩風能聽見。楚開容和楚夫人走過來問她結果,她也不回答,只是攏緊了衣襟,對衛淩風的態度轉而冷淡許多。

楚開容瞧出端倪,懇請段夫人給他也算上一卦。然而,段夫人自有一套規矩——她每天只會占蔔一次,僅僅探索最想知道的謎題。一旦消除了疑雲,她就閉口不言。

衛淩風從未學過五行八卦。他不清楚段夫人猜到了什麽,袖中拳頭握緊,青筋隱現,骨節向外凸起。

江湖傳聞:“涼州段家無庸才。”這句話的意思是,涼州段家,久負盛名,無論是段家的家主、少主、主母亦或者門下弟子,每個人都是才華橫溢。

衛淩風朝著楚開容等人揮手,告別道:“我須得去一趟藥房,先走一步。”

天氣不似昨日晴朗。雲霧如煙,陰雨綿綿,衛淩風擡袖掩面,輕咳一聲,還沒走出多遠,楚開容喊住他:“衛大夫,沈堯怎麽樣了?”

衛淩風沒轉身,只說:“多謝楚公子關心,我師弟已經好多了。”

他和黃半夏穿過一條游廊,在雨中撐起一把傘。水滴迸濺,雨勢漸急,湖中泛黃的荷葉受其牽連,虛晃半晌,輕搖不斷。衛淩風沿著湖畔前行,背影消失在飄渺風雨中。

楚開容遙望他遠去,又聽段夫人問了一句:“今天早晨,你們見過我夫君了嗎?”

楚開容恭敬道:“段伯父心懷大仁大義。他惦念著安江城的災情,還有那場瘟疫的源頭。今日一早,他帶著幾位親隨,動身去了安江城。”

段夫人聞言,閉眼嘆氣:“我知道他要去。”

楚開容略感疑惑:涼州段家之所以在江湖上聲望崇高,不僅是因為他們重視武學,更是因為他們發揚光大了“善義仁德”。安江城的瘟疫慘烈,百姓死傷無數。而段家身為近鄰,於情於理,都會出手相助……那麽,這位段夫人怎麽一副厄運當頭的神情?

他把玩著手中折扇,眉頭輕鎖,意態閑適。

當日午時,濃雲密布,雷光乍現,降下一場傾盆大雨。

天幕如陰如晦,白晝堪比黑夜,四處皆是暗沈光景。庭院中的那些芭蕉藤蘿、繁花綠樹,逃不脫狂風驟雨的傾軋。沈堯倚在窗邊,觀望片刻,不禁感慨道:“師兄,你瞧,花朵都雕謝了。”

他所喚的師兄,正是許興修。

許興修來得很早。他給沈堯診脈,又送來一頓飯。師兄弟二人圍坐桌邊,吃飽喝足,慶幸這一次劫後餘生。

許興修說:“我現在一看到花,就想起花蕾散,想起你死裏逃生,大師兄妙手回春。”

沈堯喜滋滋道:“嘿嘿,大師兄的醫術,能趕上師父了吧?”

許興修搖頭:“差得遠了。”

沈堯登時一楞。他看著雨滴滑落屋檐,懶散道:“大師兄是師父最器重的弟子……”

許興修握著一根細長的銀簪,挑弄一盞香爐裏的煙灰:“我倒覺得,師父最器重的弟子,是你,而不是衛淩風。”

沈堯攬住他的肩膀:“何以見得?”

許興修沈吟片刻,答道:“據我所知,師父沒有把丹醫派的《靈素心法》傳給大師兄。”

沈堯早就知道那個《靈素心法》,這是丹醫派的命門所在,只能傳給每一任掌門。所以,沈堯替衛淩風辯解道:“我們的師父正當壯年,大師兄又這麽年輕,他現在就當上掌門,有什麽用呢?撈不到好處,還要管東管西。”

許興修笑道:“也是哦,你說得對。”

許興修轉移話題,繼續和沈堯談天說地。他們以茶代酒,倒也盡興。

窗外的水珠千萬滴,落葉殘花飄零一地。遠方忽然傳來一陣號角聲,那聲音三短三長,頗為急促,聽得沈堯胸腔發悶,背後滲出潮濕的汗意。

他大病初愈,體質虛弱。

許興修撫摸他的額頭:“小師弟啊,你可是難受得緊?”

沈堯煩躁道:“哪裏傳來的怪聲?”

話音未落,他又聽見一陣兵器碰撞的重響。庭院的圍墻外側,二十幾位身著黑衣的段家武士,頂風逆行,持劍在暴雨中穿梭。

負責伺候沈堯的兩位丫鬟沖進屋子,告誡道:“沈公子,許公子,請勿出門。”

段家的丫鬟訓練有素。她們跪坐於地面,神態沈穩,不慌不忙道:“公子放心,奴婢們會護您周全。”

饒是沈堯再混沌,這會兒他也明白了——段家內部出大事了。

他問:“你們看到衛淩風和黃半夏了嗎?”

丫鬟搖頭:“沒有。”

沈堯很焦慮:“我大師兄不會武功啊。”

他搓揉雙手,急得團團轉。那種恐慌和躁動,就像是土匪來村子裏打劫,妻子留守家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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